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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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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那女人通信的人中沒有發現魯少陵。”衛隊長將手裏的信擺放在張篤承的書桌上,他見少帥兩腿分開坐在火盆旁手捏著火鉗翻滾碳堆烤火,沒有應話,冒著膽子繼續說,“還有衛夫人,和一名叫‘織錦’的女人依然往來的信件,我沒有收去。”

“撤了吧,不必再去郵局截阻信件。”

張篤承依舊沒有擡眼去瞧衛隊長,也沒有看桌子上的信,依舊俯下身不住地撥弄火盆裏炭火,炭火在火鉗的翻弄中滋出飛濺的火星,噴出的火舌在碳堆裏游移,火光映紅了他的半張臉。燒旺的火苗沒有熏黃張篤承手上套住的白手套,他的衣物不染一點灰塵,像他的個性一般冷然。張篤承臉上古怪的表情無法讓衛隊長臆測出其真實的想法。

“你也下去吧,我還有事要處理。”張篤承吩咐道。

緊張的衛隊長聽少帥這樣說,趕緊行了軍禮溜著煙地出了屋。

“哼!”待衛隊長走後,張篤承冷哼了一聲放下火鉗,“魯少陵只有魯曉顰這一個妹妹卻始終不見,難道飛天遁地了不成!”

他起身靠在桌子邊拿起信件,瞄了幾眼信封上的幾行字只是冷笑了幾番,也未打開去看,一把扔進了火盆裏……

彼時冬季十一月,初時放晴,太陽只露了一個頭不見了蹤影,太湖邊霧凇掛枝,路人罕至。但張篤承家的院落卻有著不一樣的景致:冬枝上星星落落堆了幾簇融雪,寒風掠起,枝上的淡雪飄散撲飛入矮叢中,深淺不一的雪地被來往的人踩出一道淺黃色的印痕,融成了厚冰,緊緊地貼在地面。行走冰上,須得放緩步子才不致於滑倒。有一位穿著灰色棉襖的女人撐了一把妃色的油紙傘小心翼翼地踩在冰雪上往院子裏走,她彎著身子俯視地面移動步子,女人的腋窩下夾著布包之類的東西,在這片苦寒、連天一色的雪地裏,她的身影顯得煢煢孑立。

女人收掉手中的傘走近黑色的大門前,朝自己凍僵的手呵了一口白氣,才稍稍熱呵一些,她剛要敲門,門已經開了:“魯先生來啦?夫人在等你呢。”

開門的女傭人好像一直守在門邊,聽到她的腳步聲立馬開了門。

來訪的客人正是魯曉顰,應韓七寶之邀來給她送布匹,她聽到女傭人說韓七寶在屋裏等著自己,急忙跺掉腳底殘留的雪,在女傭人的牽引下走到屋內。

韓七寶腹中的孩子已經大了些,再出去走動不大方便,三個月前丁太太不遺餘力地向自己推薦魯曉顰的刺繡和布匹,她一開始並未放在心上,將丁太太送給自己的《田椿萱圖》帶到家中,張篤承看到韓七寶回來原本要去書房,卻被韓七寶叫住,說丁太太送了一幅刺繡,是無錫的“刺繡聖手”魯曉顰繡的,讓他賞鑒一番,張篤承竟難得停住了腳步和妻子多說了幾句話。此後韓七寶做起了魯曉顰的生意,時刻在她家買布或者刺繡,請裁縫將剛買的布匹做成新衣裳穿在身上,又或是拿著刺繡和張篤承說話,想以此引起丈夫的註意。

此刻魯曉顰放下雨傘,靠穩墻角,跟在女傭的身後走進客廳,韓七寶正半躺在貴妃椅上喝紅棗銀耳羹,看見魯曉顰來了,要傭人也給魯曉顰盛一碗說是熱羹喝了驅寒氣。

“張夫人最近身體可好?”魯曉顰瞧見韓七寶支撐身子要起來,上前制止道。

“這身子是越發地懶了。”韓七寶懶洋洋地說道。

“如今氣候酷寒,張夫人要多保重身子呀。”魯曉顰打開包裹布匹的包袱送到韓七寶跟前道,“這是我家才織好的香雲紗。雨雪大,也不知道夫人喜歡不喜歡,扯了六尺布過來。”

韓七寶接過布匹看了下莞爾笑道:“你家的布匹都好。”

“這制的褂子選用花色樸雅的香雲紗,穿在身上才凸顯出雍容華貴,若是領子上再點綴一些白色的貂毛,就更是錦上添花了。”魯曉顰眼瞅著韓七寶和善也笑道。

韓七寶把花布交到女傭手裏,點了點頭笑道:“難怪魯先生生意好。別出心裁,花樣又多,人們自然見了喜歡。”

韓七寶坐直了身子,讓魯曉顰坐到自己身邊。韓七寶近距離地打量著她,魯曉顰不過是織布的野婦,不知為何說話間總會流露出一股傲氣,她似乎聽別人提起過魯曉顰是從北京逃過來的軍閥太太。“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魯曉顰的行為與她從小受到的教育相悖,這是藏有怎樣一個膽魄的女人?對魯曉顰她有些好奇起來。

眼前的女人臉龐過於蒼白,大約是操勞的吧?一個女人帶著孩子闖蕩江湖實在是不容易,然而違抗夫權、拋棄家庭便是大大的不該,她對這樣的女人嗤之以鼻,韓七寶想到這裏臉上掛有幾分寡淡的笑容。

書房內張篤承看著火盆中的信件被火舌吞噬殆盡,拾起火鉗用碳灰蓋住碳火,火苗在碳灰下浮動流光,轉眼熄滅了。他戴起軍帽推開半掩的房門,客廳內兩名女子的說話聲傳入他的耳中,一名是他妻子韓七寶的,另一名好像是……他緩步踱出房門……那熟悉的嗓音……他一直記得……曾經令他魂牽夢繞……

那年她十六歲,而自己血氣方剛,她坐在搖椅上沐浴在一片金色的陽光下,別過頭和身邊的楊蘇莉低頭私語,說到動情處眼帶飛彩、回眸瞥了他一眼……

當時的畫面多年來反覆在他腦海中記憶、修正,變成了專屬於他的珍藏。他以為她也會對自己有意,卻不知道她的心中藏了一個人……原來都是夢一場……

他既恨她也忘不掉她……他情不自禁向前邁了一步,身形掩藏在樓梯的暗影中……她成熟許多,只是臉比以前更加蒼白,那雙無憂無慮的明眸現今多了幾分淒婉,她雖笑著卻掩飾不住臉上的倦意……張篤承望著她,眼中浮上些許罕見的柔色……

韓七寶正和魯曉顰說話間,忽而擡頭看見自己的丈夫站在暗影裏望向這邊,臉上脈脈含笑,她狐疑地凝望張篤承,自她嫁給張篤承,他不曾用過這樣的表情看過自己……他看的是?她順著他的目光移到魯曉顰的臉上……他們不曾認識?為何?韓七寶的腦中閃過無數假想,一只手狠狠掐住另一只手,垂下雙眸強忍眼底的酸楚……

大年三十,過了今天就是民國二十年,魯曉顰一早將屋子打掃得幹幹凈凈,缽子裏拌了糠粒給雞餵食。她又陸續收到齊鬙殷的信件,兩人又能像以前般通信,那天她像以往焦慮地翻查信箱,看見裏面躺有一封信,她急急地取出來看,上面有馬來西亞寄信的郵戳,欣喜若狂把信貼在眼睛上,她的鼻翼中仿佛嗅到檳城的海風,她大著嗓音喊向屋裏的桂生道:“桂生,你阿爹來信了!”

魯曉顰將桂生攬住懷裏一起閱讀齊鬙殷的信件,溫柔地撫平桂生翹起的頭發喜孜孜道:“桂生,你阿爹在馬來西亞開了分店不能抽空來找我們。等找到舅舅,一起去見你阿爹,好不好?”

桂生聽見魯曉顰的話點點頭,抿著嘴靠向母親的懷裏,他從沒有見過阿爹。母親喜歡獨坐在風口發呆,每次她收到他稱之為阿爹的人來信時,母親的眼中總會閃爍一片光……看不見阿爹的信件,母親又會幾夜幾夜地失眠,一個人常常背著自己嘆息、流淚……他尚小,對母親的憂傷似懂非懂……

除夕這天魯曉顰按照在北京時的習俗,包著餃子,又貼了窗花和門聯,桂生跟在母親身後幫忙,她看著臉上沾有面粉的桂生,笑著給他揩去。桂生揮舞著雙手高興地跟在母親身後一邊走一邊跳,過年不僅可以拿到壓歲錢,一年舍不得吃幾回的白米飯和大豬肉也能解饞了。魯曉顰去廚房炸了圓子,紅燒了一條鯉魚,圓子代表著團團圓圓,鯉魚象征著年年有餘,家人和和美美團聚一起是她多年的夙願。

魯曉顰站在竈臺邊炒菜,桂生則搬了小板凳坐在母親面前,托住下巴望著母親手裏揮動的鍋鏟,睜大眼睛舔了舔嘴唇說:“姆媽,過下我也來端菜~”

魯曉顰笑著道:“好孩子,過下便吃飯了。”

過了會兒魯曉顰放下鍋鏟,將燒好的菜端進堂屋,聽見大門外有人敲門,魯曉顰暗自奇怪,大年三十有誰會來敲門呢?

她不禁伸長脖子問:“誰?”

“施主,老衲雲游至此,能否化點緣?”屋外響來微弱的出家人的聲音。

魯曉顰聯想到如今寒歲凍地,時常有叫花子穿著破衣爛衫來討飯。有一次她把湯汁剛澆到米飯,那人迫不及待地拿手拈進嘴裏,鼓著嘴大口地吃……只怕現在來的又是吧?魯曉顰幽幽地長嘆一口氣,拿布擦了沾油的手,她應了一聲走到前院去開門,一位穿了舊棉襖的“老”和尚低了頭雙手合十站在門階上,他戴了頂寬敞的鬥笠,鬥笠下方從頭頂至下頜緊緊纏了幾道黑棉布,想是為了遮擋寒風。

魯曉顰剛想要說話,那和尚擡起頭道:“女施主,能否化點齋飯?”

和尚說完話與魯曉顰四目相對,神情從容。

魯曉顰待看仔細了和尚的臉,霎時臉色泛白定了神望住他,嘴唇不斷顫抖:“你、你……”

她的步子踉蹌扶住了門欄上,眼睛頓時潮濕,和尚未動卻道:“女施主,老衲多日顆粒未進,可否化點緣?”

“好!”魯曉顰說完這話,低下臉拿手擦拭了湧出淚水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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